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淑芬想起自己已多日未曾幫父親洗澡,不禁心酸。父親阿枝殘廢以來,總是窩在房裡,足不出戶。過去幾次礦坑落磐,死裡逃生,愈挫愈勇,卻在淑芬重病以後,心靈受到極大衝擊,總是悶悶不樂,後因五叔在平溪鬧事,官方查到家裡來,父親被押到派出所嚴刑拷問,灌食臭油,左大腿骨被硬生生打折,那時還是日本人的時代,刑警雖是台灣人,配戴著長柄拖地的武士刀,隨時可以砍殺平民,對於大人的作威作福,老百姓敢怒不敢言。阿枝獲釋後,雖然保住性命,卻已不能走路,當時淑芬遠嫁基隆,家人怕牽連夫家,未敢通報,之後淑芬離婚返家,淑芬從此便將照料父親的責任攬在身上。淑芬知道母親嘮嘮叨叨,嘴巴厲害得很,若有一兩日因接生而延誤,母親也只會出一張嘴,任憑枕邊人渾身發臭也不願動手,幾次還乾脆去和兩位未出嫁的小姑擠在一起睡,淑芬氣炸。「那是恁翁呢,不是阮翁呢。」「那是恁老爸呢,不是阮老爸呢。」「袂見笑,妳不洗,就不要回來跟他睡。」「妳這麼不孝,妳不洗,妳就不要叫他老爸。」「卸世眾,不曾看過這麼無情的查某,有才調就不要回來跟他睡。」「我要跟誰睡,輪不到妳來管我,妳到處跟人睡,我也袂癮管妳。」「自己的翁婿放給他臭,沒良心!」「妳這樣不孝敢罵妳的老母,妳才沒良心。」這樣的爭吵也只是出出怨氣,倒不會釀成多大的災難,很快便結束。淑芬與母親從小吵到大,過去還會擔心母親對她動粗,用藤條抽打,年紀稍長,總是嘴上逞口舌之快,腳下便跑了起來,之後長成人,母女依舊天天拌嘴,卻總是沒兩句便吵完了,倒像是彼此間的問候。然而關於幫父親洗澡這件事,淑芬實在氣不過,早知當初回娘家以後,就不該這麼雞婆插手這件事,父親又還不到全身癱瘓的地步,自己這樣勤快,倒養成父親的依賴,母親的懶散,搞不好還壞了他們夫妻之間的好事。這下,只要她一兩天沒幫父親洗澡,倒成了她的錯。這一次,出門五日,父親竟然五日都未曾洗澡。「妳不要跟你老母計較啦,她這個人就是這樣,嫁來就歹命了,還要照顧一家老小,很不容易,妳嘴巴不要這麼壞。」這回父親倒向她替母親求情,淑芬聽了更氣,「不是我愛說,她不洗沒關係,她可以叫她的寶貝兒子洗啊,最好是娶一個來幫忙洗來,都多大了,一點責任感都沒有,以後怎麼照顧這個家?一天到晚見不到人影,看我下次怎麼修理他。」「添財這個孩子其實也不壞啦,就是愛玩!」「愛玩就慘了,以後變成嘸晟囝就了然了,打死較省事啦!」淑芬用菜瓜布認真刷著父親身上的汙垢,愈說愈氣,也就愈刷愈用力,刷得父親全身紅通通的。父親阿枝只有在她面前裸身時,才不見失智現象,不只為自己的妻子、兒子求情,幫他們說話,頭腦清楚得很,有時還與她暢談往事,許多細節都精準無比。「妳還記得有一次阿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,天都黑了,妳還堅持不睡,要在神明廳等阿爸口來,妳阿母罵妳兩句,妳就跑出門外躲起來,躲到阿爸回家都還不出來,全家都跑出來找也找不到,妳知道後來阿爸在哪裡找到妳嗎?」「我記性哪有這麼好啊?這件事我早就忘了!」「妳想一下嘛,妳一定知道!」淑芬猛搖頭。阿枝偷偷瞄向房門,一副怕別人知道的模樣,「妳過來一點,我跟妳說,這事讓妳老母知道就完了,她那時就說妳要敢跑出門,就永遠不要回來了,就算自己回來也要把妳的跤骨打斷。」聽到父親這話,淑芬倒是好奇了,難不成那日一口氣跑到三忠廟去躲?還到繞到丁蘭溪畔連家的船塢?以她的耐性,更不可能大費周章跑到牡丹溪上游的洞窟。「阿爸你就快講,吞吞吐吐的很麻耶!」「妳就躲到門外那棵龍眼樹上而已啊,然後就睡著,妳好厲害,那個地方也能睡,而且還不會摔下來!」阿枝笑到合不攏嘴,淑芬感到沒好氣,「那你怎麼找得到?你不是說很難找嗎?」「這你就不知道我們厝內人的個性了,大家出來找,根本就是做做樣子,其實早就想睡了,走出門外晃一圈就回房了,妳老母也是出來罵個兩句就打退堂鼓,沒半個人用心找。只有阿爸最疼妳,怕妳真的不見,妳要是不見了,阿爸會哭死,看著所有人都不找了,我好著急,但人一走反而清靜,我馬上聽到一陣細細聲的打呼聲,我就知道是妳,一下就找到了。」「你這麼快找到我,阿母沒找我算帳嗎?」「才不呢,阿爸把妳從樹上抱下來,先躲到柴房去,搖著妳睡,妳還一直說夢話,說什麼阿坤你把我柑仔糖藏哪去?我要吃麥芽膏!我要吃豬血糕!」「怎麼都是講吃的?」「妳看妳有多飫鬼!」淑芬難得看到父親這麼開心,一點小事也能樂成這樣,心中備感寬慰,抓著父親粗糙的雙手,鼻頭一酸,忍不住想哭,卻又不想掃父親的興,不自覺便將頭倚著父親的肩膀,阿枝轉過身來抱女兒,輕撫她的秀髮,想她一生命苦,遭遇這麼多折磨,歷經失憶、離婚,還要帶兩個孩子,實在令人心疼,只怪自己沒用,不能給女兒幸福,還要女兒操這麼多心,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。忽然,阿枝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,心隔油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,他扶著淑芬的臉頰,仔細端詳,這一看不得了,竟在她的髮際看到一隻白蜘蛛,而且還不住尋尋覓覓的攀爬著,阿枝像是見到鬼一樣,拖著瘸了的腿,連滾帶爬躲到房屋倚東的角落,然後大聲驚嚎,哭得像吹狗螺一般。這下可把全家人都嚇壞了,全都圍過來阿枝的房間一探究竟,卻只看到一個全身赤裸的老頭瑟縮在角落哭泣,不准任何人靠近,阿珠見狀,只是一個勁的罵:「你是要死了嗎?死老猴!三更半夜驚死人!」二嬸、三嬸過來好言相勸也沒用,淑芬一走近,更是讓阿枝驚惶失措,像瘋了一樣四處亂竄。最後是二叔阿春前來接手,他拿來一條大棉被先將阿枝整個人包住,這一包,他就像個孩子投入母親的懷抱一樣,不再哭鬧了。阿春知道,每到礦坑出事,若有人從坑裡出來,救護人員總會做這個動作,這一條棉被不只是為傷者取暖、護身、當靠墊,更像一雙大手般給予受創者撫慰。阿春雖不熟悉坑裡事務,但從小在礦鄉長大,見多了這些事,他心想,大哥在礦裡打拚多年,任何的驚嚇多少跟坑裡的事有關,也許只能用坑裡出事的方法才能解決,沒想到竟然奏效。「阿兄,沒事了,沒事了!」「白蜘蛛,有白蜘蛛!」「抓走了,壓死了!」「你騙我?」「我哪敢騙你!」阿春向妻子使眼色,要她進房來幫大哥穿衣,阿枝始終不肯離開那條白色被胎,兩人只好隔著被子為他著衣,那晚竟由弟媳倆陪他睡去,結束一場虛驚。(中國時報)if (typeof (ONEAD) !== "undefined") { ONEAD.cmd = ONEAD.cmd || []; ONEAD.cmd.push(function () { ONEAD_slot('div-inread-ad', 'inread'); }); }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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淑芬難得看到父親這麼開心,一點小事也能樂成這樣,心中備感寬慰,抓著父親粗糙的雙手,鼻頭一酸,忍不住想哭,卻又不想掃父親的興,不自覺便將頭倚著父親的肩膀。房裡的男人正在為新生兒洗澡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產婆淑芬總是將這重責大任交給初為人父者。但過去她並不習慣這樣。直到一回到大埤探視產婦,那時她因月事來潮,又染風寒,整個人如同虛脫一般,一到那戶人家,便叮囑其家人自行料理後續,之後便隨處蜷縮在屋裡的一角,睡得不醒人事。半夢半醒間,卻見男人嘗試為女娃洗澡,雖然洗得綁手綁腳,卻也沒釀成大禍,女人在一旁看得心情大好,眼神滿足,充滿愛意,不時輕念著「嘸晟猴!」亦褒亦貶,更有調弄之意,男人一不專心,大手一撥,水竟湧進孩兒口中,孩子嗆到,不及哭喊,便在水中掙扎,水花四濺,弄得男人狼狽不堪,不知所措,女人卻放聲大笑,似一點也不擔心孩子的安危,臉上卻掛著不知是喜還是悲的淚水,男人洗完孩子,小心翼翼抱給女人餵奶,意欲在女人臉上輕吻,女人撇過頭去,意思是有外人在,要男人知所收斂,男人扮鬼臉,步出房外,依戀不捨。淑芬其實都看在眼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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